猫的星空

今天的这个故事有些奇怪，没有头也没有尾，其中的细节我也记不大清，但也能勉强说个明白，姑且讲到哪就算哪吧。
这个故事有关我的一位朋友L和猫。猫？为什么是猫？别急，猫不完全是这个故事的焦点，当然也不能说不是，总之先让我们来说说L。我第一次见到L是在开学报到的路上，那时他迷路了。迷路是我对L的初印象，仅此而已，事实上在之后我们仍保有联系的十几年里，从他的一些朋友口中我得知L总是迷路。那次我带他去报到成为了我们的第一次交流。有点局促，有点沉默，有点尴尬。带他进入学校后，我们就分道扬镳，第一次交流也就此结束了。我们全程讲的话不超过五句，我甚至都记不清他的样子，只记得他说话文静又有些结巴。我们的第二次交流是在入校后不久的分班，L被分到了我在的班级。刚开始我没认出他，他倒先认出了我，大概是没有什么熟人，他没有多想径直走向我旁边的座位，礼貌询问后坐下，从这时我们才算得上是有过了正式交流。L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，他爱笑但也不总是笑，有时我们在笑时他却眉头紧锁，像是悲哀与叹惋。当然这并不影响他融入人群，在学校的几年我们度过了一段几乎欢快的时光。在与L失去联系后的几年里，每每想起那段时间，我才发现原来L是那么一个神秘又奇怪的人。
我们究竟是怎样成了真正的朋友呢？这个时候我们不得不提到故事的另一个焦点，猫，当然，不是这只猫。那天午饭后，我爬上学校的后山，坐在凉亭里感受山的呼吸，这时我看到L，他正在喂猫。他蹲在山坡上，小猫在他身前吃着他带来的猫粮，任由L抚摸。那是我不曾见过的L，那么宁静且温情。抬头，他看见了我，他对我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，和他平时的笑容完全不同。小猫吃饱了，躺在晒暖的石板阶上晒太阳，享受着L的按摩，托L的福，我也得以摸到它，顺滑的。下山路上L告诉我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猫，小时候L住在老式的巷子里，而三楼的L家对面是一间废弃砖瓦房的屋顶，而那里有六只流浪猫生活。没有父母陪伴，L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和猫讲话，一讲就从早上讲到傍晚，而猫们也很配合他倾听，尽管他的声音很小，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，从那时起他就非常喜欢猫。听完我有些唏嘘，没有说一句话，在回教室前，我听到他轻轻地说了句“不要告诉其他人，他们会笑我的”……
我们每天一起进行着那项秘密的任务，直到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。后来L就淡出了我的故事，我想我也就此淡出了他的故事。然后我听说L养了一只猫。
L养了一只猫，不论是从任何角度来看，这都不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。L养的是一只狸花猫，中华田园狸花猫，听着挺气派，但比不上那些名种，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流浪野猫。到底是买来的，还是捡来的也就不得而知了，不过那些也不重要，总之L养了那只猫。也许L小时候就已经想过要养一只猫，很早就为想象中的那只猫起好了名字，可随着时间冲刷那个名字也就风化腐蚀了，久而久之他也忘记了，那只猫的名字也就成了猫。问他原因，他振振有词，不叫猫叫什么，难道叫狗？猫就是猫。也对猫就是猫，狗就是狗，这一点变不了。
L对猫很好，自己有什么也会给猫一份，只要猫能接受。比如他吃鸡，两只腿给自己，两只翅给猫，两位都没有什么意见，只是猫总跳上桌想抢L的鸡腿。又比如L给自己买了间房，也给猫买了间，一个猫窝。猫睡进去时开开心心，半夜L总梦到大卡车碾自己，一看猫在自己胸口睡得四仰八叉。有时L也故意使坏，对着猫吃一整块巧克力。为什么猫没有？因为猫不能吃巧克力。那猫呢？猫舔巧克力包装纸然后装病，吓得L半夜开车送它去宠物医院，结果什么事也没有，L很气愤又有些郁闷。猫做体检被抽了一管血，猫很郁闷又有些气愤。两位就算是扯平了，相安无事，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下去。
后来L因为工作去了大城市，猫也被带着一起，再后来L确诊胃癌，那就在家安心养病吧。这时已经过去十七年了，猫也成了老猫，L也不再是那个少年，终于他有时间陪着猫一起。闲暇之余L还学会记地标和使用手机地图，困扰多年的迷路此刻消解。在家里什么也不做还是太无聊，于是L开始学画画，猫成了他的模特，他画吃饭的猫，画睡觉的猫，画玩逗猫棒爪子被勾住的猫。在这期间，L找上我，送了我一幅他画的画，画的是猫，那是自然的，在窗边仰望星空的猫，惟妙惟肖，栩栩如生，一时间我也有些看呆。那是我们倒数第二次见面，我邀他留茶一盏，从他口中，我知道了他童年故事的后半。在他上学后，他不再大把时间从早上到傍晚去与猫聊天，再后来他搬家了，从那破旧的小巷搬到林立高楼，然后小巷也被拆除，林立高楼从小巷残骸中生出，他永远失去了“他的猫”。他也曾想回去看看，但那里宏伟的建筑群无声地诉说，他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了，从那时起他开始迷路。言毕，我们之间只剩沉默。他还是那么爱笑，整个故事都是笑着讲完的，只是有些勉强，有些悲伤，有些自嘲。坐了一会儿，他就走了，我想留他吃饭。家里猫要照顾，他是这么说的。我目送他缓缓离去，他走得有些晃荡就像十几年前走在不平的山路上。层层黑发间淌下细细银丝。他的背有些驼了，但我仍能看到当年那个少年。我还不知道这时他胃癌晚期。
L大概知道一切无力回天，倒也可以安心，他唯一担心的是猫。猫已经是一只老猫了，马上就要寿终正寝了，L不能走在猫前。一天夜里，L把猫抱到床上，尽管他很久以前一直嫌弃猫总和他一起睡。L望着天花板，漆黑一片，一刹那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出现在他心间，他张开口，和猫讲述天地之道，这些年遇见的人与物，宇宙，世界还有生命的意义。L还想继续说，猫已经睡着了，他也该睡了。第二天去复查，医生告诉他之前都是误诊。L呆呆的立在原地，他想笑又有点想哭，他飞奔出医院，他要庆祝这个日子。那天晚上他享用了一顿大餐，猫也一样，尽管猫只能吃且吃的只是营养膏，尽管猫吃的很慢吃的很少。
那天夜里，躺在床上，L因喜悦而睡不着觉，他喋喋不休与猫聊，讲他的童年，讲那条老巷，讲他与六只猫的故事直至深夜。枕边久久没有动静，他开口问，“你还在吗？”猫慵懒地睁开眼，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，舔了舔他伸来的手指，然后缓缓睡去。黑暗的房间内L的脸颊几滴泪珠滑落。好的，晚安……好的，晚安……
整个故事到此也就结束了。不过也没有完全结束，在这之后还有点小事。
那天L醒来，发现猫已经逝世了，手一摸尸体已经冰凉。后来L为猫举行了一场葬礼，也邀请了我。或许他邀请了所有熟识的人，但他们认为为猫办葬礼实在过于荒谬可笑，因此没有前来，又或许他本就只邀请了零星几人，总之那天到场的人并不多。在葬礼上，L庄重地念着悼词，他说，他是与猫交换生命的人，他本要病死，而猫代他受过，所以他活下来了。有点荒谬，但又让我不得不信服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L，庄重，不苟言笑，他已经不会再迷路了。他为猫作画二十一幅，此刻在葬礼上他烧掉二十幅。纸灰带余烬向上飞起，挟着淡淡细雨又回到L身边。
从那之后，L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。有人说，L其实没有误诊，他最后还是因胃癌而死；还有人说，L其实是位神仙，而猫是个神使，时机一到他就回天上了。关于L的传闻越传越神乎，但过了几年大家也就完全忘记了。在失去L联系后的几年里，我常觉得L是一个奇迹，一个神秘而已奇怪的奇迹。望着眼前L画的那幅仰望星空的猫，我开始描绘，描绘一个如此的夜晚，L与猫抬头仰望，L望向星空，而猫望向L，猫的瞳孔中映着的不是斑驳星河的颜色，一抹幽绿后我觑见童年的L。

来自我的好友，一个喜欢文学的家伙。